《栏杆》

1

这是月兰第二次透过二楼栏杆看到这个女人。女人穿着黑色长大衣、增高皮靴,戴着宽沿帽从酒店前走过,帽子上有黑色细蕾丝做的装饰。于是月兰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指腹有被水泡开的白皮。

尽管每天有那么多人和月兰擦肩而过,可这个女人是不同的。月兰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本能地对她产生好奇。

“月兰!”

月兰感到身体里的黄色橡胶圈被拨动了,四肢跟着颤栗起来。皮筋被拉到极致,在快要绷断的边缘和古老的钟声一起共振。钟声在月兰的身体里回荡,从一边弹到另一边,在脑里传递厚重的轰鸣。

“哎!”

“你还在那里忙什么?擦个栏杆擦那么久!别偷懒了快过来帮忙!“

月兰急匆匆地把剩下一点没擦的部分囫囵抹过去,将抹布放进水桶里,摘下手套提着桶赶过去。

指针快指向十一,大厅和后厨正忙的时候。月兰走到一楼,正要穿过大厅向杂物间走,被经理一把拽住。月兰急忙后退一步稳住身形,灰色的水从水桶里晃荡出来。经理看见溅到月兰裤腿上的污水,语气放缓了一点:“干什么,别从大厅走。挨着边绕一圈过去。放完东西去后厨帮忙。“

厨房的门虚掩着,走廊里没亮灯,白炽灯的光和带着油烟的热气扑面而来。月兰推开门,闻到空气中的辣味,没忍住咳嗽了一下。锅铲相撞的声音、水从水管里涌出打在蓄了水的池子里的声音、抽油烟机轰轰的声音、男人扯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各种声音杂糅在一起,撞进月兰的耳膜。

月兰的视线绕着厨房转了一圈,看向灶台前被火光熏红的男人,说:“我是王经理叫来帮忙的。”

没有人说话,于是月兰加大声音再喊了一次。男人终于动了,头向月兰的方向转了一个角度,眼神却斜撇着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对身旁正在切肉的年轻男子抬了抬下巴,“小刘,你去教她。”

小刘诶了一声,往来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放下刀小跑到月兰旁边,将地上一箩筐的空心菜抬到水槽里。

“你来洗菜吧,不用洗的太干净,速度快点。今天点菜的人多,又赶上另一个师傅休假了,忙不过来才叫王姐调个人过来。”

“好的。有手套吗?”

“就这样洗吧,手套洗菜不方便。”

月兰把袖子撸到手肘出将袖口边往里折,将手浸入水中。凉意从皮肤渗入,但手上动作没停。

挂钟指针转到一,月兰洗完最后一个白萝卜,掌勺师傅正好炒完最后一桌加的青菜,红色的火光渐渐暗下去,空气也跟着冷寂下来。

月兰感觉到一股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下意识抬头,看到一张黝黑的脸,正眯着两条缝对她笑。

“辛苦你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啊?”

“我叫月兰。”对方抬起粗壮短小的手,拍上她的肩膀。

“好孩子,你在这干了多久啊,下次有机会我和你们那个经理王姐说说,叫她给你加工资。”

月兰极力让自己忽略肩膀上异样的触感。对方的脸离得很近,白晃晃灯光在黝黑坑洼的脸上反射,厨师帽下的额头上分布着细小的汗珠。她来不及分辨对方说的话是真心还是表面客套,只想从这个房间里逃离、从这只手下逃离:“我才来半个月,谢谢师傅了。既然这边忙完了,我去找王经理了。”

随后向对方点了点头,又向一旁的小刘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2

到经理那儿报道,等再次忙完已经两点一时了,过了下班的点。今天的班次是上午十点到两点,下午四点到八点。到了员工餐厅,菜已经不剩什么了。月兰将剩下的一点青菜舀到自己碗里,尽管手心紧紧贴着碗壁,却没有感受到食物传递的温热。早上的包子化作热源温暖四肢,现在也已经燃尽了。正准备随便找个空位置坐下吃饭时,听到一声:

“月兰!”

抬头向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小刘正招手叫她过去。

小刘比他师傅瘦点,皮肤也白。身上打理的也很干净,丝毫看不出在厨房待了一中午的模样。不过走近了还是有股化不开的油烟味儿。

“这么晚啊,一起来吃点吧,这半边是没动过的。”

月兰本想客套一下推却,可目光看向对方碗里的菜后却移不开了。

“这是剩的一点牛肉,只够两三个人吃的,我和师傅就偷偷炒了。很香的,你尝尝看。”

是芹菜炒的牛肉,肉片薄嫩,芹菜脆鲜,辣椒的辣度恰到好处。

月兰尝了一口后就停不下来了,又带着不安的局促:“谢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刘振。在这待了小半年,时间比你久点。”

这天晚上格外忙,分明是周二来吃饭的人却和周六一样多。和月兰一样本来只负责打扫、擦桌子的人,也被叫去上菜。之前没受过相关培训,月兰怕顾客把被叫住问问题、怕菜盘没端稳、怕出差错。但心底也在暗暗给自己打气: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心里慌,于是脚下越稳。从五点半到九点,月兰在繁忙的高压下坚持了下来。终于结束一天的工作,心里攒的一股气一松,冷意也随着北风侵袭进来。

月兰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手放在腋下,弯着点腰往宿舍走。听着身后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近,街上没有路灯,月兰快走几步站到唯一亮着的发廊前,借着蓝白色的发廊灯回头看,是刘振。

“真巧,一起走吧,我也正好回去呢。”

月兰不知道说什么,默认下来。她还不会处理突然增进的友谊。

到了宿舍门口,刘振拿出个护手霜来。

“这个给你,今天中午多亏了你来帮忙把菜都处理了,不然晚上肯定又忙不过来。中午吃饭时我看见你的手都冻红了,以前护手霜打折买了点,我也不擦这些东西,你不用就过期了,拿着吧。”

拒绝的话已经在嘴边,可刘振把东西塞到她手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开宿舍的门,室友郭红满脸贼笑看着她:“我可都听见了。那个男的谁呀,他还送你护手霜,肯定喜欢你。”

“别瞎说。”

月兰把公共桌子上堆积的杂物移开空出一个角,将自己的随身物品从包里拿出来:布满划痕的保温杯、换下来的员工工服、还有刘振送的护手霜。在卫生间简单洗漱完出来,一股从没闻过的香味飘进鼻子,月兰用力吸了一口,很好闻。郭红手背凑向自己,而后向上伸长举到上铺邓春的面前。邓春探出上身凑近了闻,发出感叹:“要我说,刚才那个男的肯定喜欢月兰。这护手霜也太香了,真好闻。”

“可是我们的小月兰还没开窍呢!”郭红边说着边走向月兰,不由分说地拿起她的手,挤出一点护手霜,均匀涂抹到月兰的手心和手背:“既然人家送了你就收着,现在的确要多擦擦了,这鬼天气,一到冬天就让人长冻疮。”

“我没有…”

“诶,就算不喜欢也别急着拒绝嘛,先多接触接触,万一看对眼了呢。”

邓春也搭腔:“是啊,我可不想在家里随便找个男人嫁了,相互不了解,都不知道对方是啥样的人。”

两个室友的聊天话题越扯越远,在回忆初中男生们发生过的糗事和趣事。月兰躺在被窝里看着上铺灰棕色的床板,告诉自己睡吧,脑海里却冒出个不同念头:

喜欢……吗?

3

第二天中午吃饭,意外地又遇到刘振。月兰实在不想让两个人的关系牵扯更深,连忙摆手拒绝对方一起吃饭的邀请。郭红用手肘捅了捅她,又对邓春挤眉弄眼。

月兰看见郭红的动作,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走到距离刘振最远的位置坐下。

“你干嘛呀。”

郭红依旧在挤眼睛:“就是他对吧,怎么这么害羞呀小月兰。”

“我好像知道他是谁,跟在廖大厨身边的小徒弟,不过没说过话。”

“哈哈廖大厨长得不行,他徒弟长得还可以嘛。”

“你可要好好把握住了,过个几年等他学成了当上厨师,那钱可多了。”

下午上班前经理开了个小会,会议内容主要是讲述昨天排班的不合理以及赞扬月兰等人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完美完成了工作,着重强调了月兰顾全大局不辞辛苦加班的奉献精神,最后人员进行小小的调动:月兰从单一的打扫卫生变成机动组,兼顾上菜、点菜的服务员。

月兰经常在结束一天的忙碌之后感受到一种安稳和充实。从在酒店里上班起,生活驶上一条单一轨道,缓慢沉默地前进,聚集起一股抵挡时代乱流的力量。

其实日子没什么两样,昨天、今天、明天按部就班进行着。但她的确在接受讯息、不过月兰本人更愿意称这是在学习——学习如何擦栏杆不留水渍、学习如何把油渍拖干净、学习如何回应顾客的各种问题、学习在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劳累下调节获得充分的休息。适应工作的规则、生活的规则。这是结结实实的本领,就算换一家酒店也能干得好。她的确在进步,或者说在看见,看见是通往进步的第一步。

这是努力后生活给予的渴望。当穿着黑大衣的女人再次从酒店门口走过,月兰明白了什么叫期待。期待她下一次路过后对她微笑;期待她某次经过后也记得了正在擦着栏杆的名叫月兰的人;期待自己也像她一样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挺起胸膛向前走,不惧风霜优雅地向前走。

当刘振再一次出现在面前并提出结伴回宿舍的建议时,月兰发觉生活的平静被打破了。第一次没能拒绝,第二次挤入了她的生活轨迹里,被郭红和邓春谈论的频率越来越高,刘振这两个字不由分说地侵占着月兰的思绪。

又结束繁忙的一天,月兰走进员工通道,打开机前排了十来个人,月兰自觉走到队尾排队。郭红和邓春提前卡点打完卡,在前方向她招手。刘振站在两人的右边朝她笑。

月兰听见前面两个不太熟但打过照面的小女生窃窃私语:

那个男生是后厨的吧?后厨不是提前一个小时就下班了吗?

好像是在追月兰,我撞见了好几次他两一起走。

追到了吗还是?

好像还没有,两人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估计快了,这么久都没拒绝,应该就差一个告白了。

说完这话的女生向后不经意的一撇,看到身后站着的聊天话语里的主人公,吓了一跳,连忙拉拉前方女生的衣角,示意对方噤声。

队伍移动的很快,月兰按完手印听见打卡成功四个字,轻轻地松了口气。暗暗算着每月均下来一天有多少钱,今天的钱又在总额上加一笔,看得见的回报也让月兰充满动力。

从刘振的角度看去,月兰的脸红扑扑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微笑走来,他的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

月兰站定在最左边,挽上郭红的手臂:“走吧,今天也是辛苦的一天~”

“下周周三我们好不容易一起休息,我们一起去游乐场逛逛吧。”

“我支持你的提议!我还没去过游乐场呢。”

“我想做那个大海盗船,”看起来特别刺激!

“不行不行我受不了,我玩点没那么吓人的。到时候你去玩,我和月兰在下面等你。”

月兰算了下自己的存款,除去日常开销和需要寄回家里的钱,还有剩余。她感觉到了一种蜕变,破茧化蝶般的蜕变。刚来到这座城市找工作谋生,陌生的城市如巨兽张开大嘴,月兰一个人住在小小的旅店里偷偷哭泣,看不见明天,看不清脚下的路。刚找到这份工作时常担心哪里没做好让经理不满意被炒鱿鱼。而如今挽着朋友手臂,高高兴兴往宿舍走。她觉得自己不再害怕未来了,或者说,决心不再害怕未来。

尽管目前的活动空间仅限于酒店和员工宿舍,可是她从此刻决定了要开始扩展她的世界。扩展地图的第一步从象征着欢乐梦幻的游乐场开始,她相信,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幸福的大女孩。

月兰心里雀跃起来,于是回了一个好。

4

四个人七点就起床,公交车坐五个站,再转一趟大巴。挑了靠车头的位置,两个室友坐一块,把月兰旁边的位置留给了刘振。一上大巴,闷久了的劣质皮革臭味扑面而来。紧贴椅背,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刘振递过来一个橘子,橙色的瓣一片片展开,细密的汁水飞溅,丰沛酸甜的气味扩散开来,胃和脑袋终于好了些。

睁开眼,郭红二人正看过来,举着橘子笑。月兰也笑了起来。

下了车四个人立马回满血,兴冲冲向游乐场里走。月兰站在气派的大门口,就已认定这是梦幻的天堂。工作日人不多,但工作人员热情不减。彩色小丑脸上涂满颜料,手上转着三个小球,身旁的小桌上放着气球捏就的小狗。走进去,看见贩卖小吃吆喝的商贩、牵着父母手欢笑的孩童、海盗船上尖叫的人们。各种声音化成一个个彩色泡泡,包裹着月兰,在她面前绚烂地爆炸。

郭红和邓春在商量先从哪一个开始玩。在机器低频强烈的轰隆声中月兰肾上腺素激增,对巨物本能的惧怕与对危险的规避引起身体轻微颤抖。月兰看见粉色泡泡里自己微笑着的倒影,在隐秘但清晰的爆炸声中,手一指——过山车。这是月兰的勇气,不畏的勇气,闯荡世界的勇气。

机器启动,耳畔的轰隆声更大了。震动从座椅传递到身体,每个人保持相似的震动频率。看着朋友的脸庞,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也一直翘起。行驶速度越来越快,风刮过每个人凌乱兴奋的表情,分不清谁在尖叫,也不必分清。

相互搀扶着下了车,月兰脚步还是虚的。四个人在花坛边坐下,月兰从包里拿出保温杯的水抿了抿,再小口小口喝着,缓解胃的不适感。

月兰望着对面的树,安安静静被阳光暖暖照着。一只鸟从树上飞起转了个弯,视野里出现一只握着冰淇淋的手。月兰沿着手臂向上看,眯了眯眼,太阳在他的头顶,没看清刘振的表情。

“给我的吗?”

“是的,大家都有。”

冰淇淋一层一层向上卷,打出漂亮的花尖。冰冻牙齿的寒意传到牙龈时,月兰才想起来现在已经进入冬天。

刘振看着月兰被冻着嘴的呆愣表情,偏过一点头偷偷笑。月兰这回看清了,刘振眼睛弯起来像月牙,嘴唇薄薄的,鼻翼上冒了几个痘。她第一次知道男人也有酒窝。

月兰脸颊腾地一下子热了,赶忙低下头吃冰淇淋,试图给脸颊降温。

“没想到冬天吃冰淇淋这么冻牙齿!”

“我刚刚咬了一大口,太冰了!”

月兰没听她们在聊什么,一直想着那个笑。等被拉到鬼屋门口时才反应过来,拉着邓春的手往后退。

鬼屋入口的大门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模样,张开的大嘴是入口。站在入口向里望,两侧墙泼了红色的油漆,像血。再往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已经交钱啦,害怕就握紧我们的手。”

这句话阻挡了月兰后退的脚步,郭红也给她打气:“实在害怕你就闭着眼,我们带你往前走。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四个字是无法逃避的魔咒。三个女生的手紧紧相握,手掌的热意在紧贴的掌心间传递,最终达到一种平衡。月兰感到一种紧密的、心与心之间的链接。她想起过山车上机器启动时的震颤,相同的频率依旧在她们之间传递着。

从鬼屋出来时月兰和刘振握着手。月兰不好意思,躲开邓春和郭红两人探测的目光,在两人开口前连忙扯开话题。

邓春还是被郭红拉去玩了海盗船,留下新鲜的小情侣面面相觑。刘振的手心很热,月兰任由对方牵着手没挣开,眼睛却不好意思看对方,往旁边游移。

“你想玩旋转木马吗,我在下面给你拍照。”

月兰下意识想拒绝,又发觉自己不需要这么局促。

旋转木马上上下下地向前移动,音响里唱着一首没听过的歌,刘振在侧面挥手。月兰看着举起的手机,挤出一个假笑。机器转了几圈,月兰才真真切切开开心心笑了起来。

到了宿舍底下,和刘振说再见后,月兰嘴角还是无意识微翘着,直直往楼上走去。

郭红和邓春相互使了个眼色,在她要进门前先一步堵住门:

“说,你两怎么回事,怎么就答应了!”

“就是啊,当时在鬼屋我们就分开了一下,出来后你两就牵上了。”

月兰被问得不好意思,“我想起你们那天说的话,确实可以试一试,而且他人看起来不坏。”

“啊!爱情的酸臭味!”

“还不知道以后呢,先谈着看看,给他一次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我们真心祝你幸福,月兰。”

世界是一副巨大的画卷,之前的世界仅仅展露了画卷的一角,而现在世界正一步步在她面前展开,她往前走去,她相信自己不会再遇到什么磨难了,衣不果腹的日子、艰难险阻的日子、惆怅心惊的日子悄然离去了,她相信自己会遇见更多的朋友、见识更多的风景、拥抱更辽阔的世界。

月兰想她不会忘记那阳光灿烂的一天,之后的很多天里都处于一种幸福的眩晕中。月兰看着刘振给她拍的照片,彩色包裹着她,她坐在旋转木马上灿烂地笑着。那一天的开心被永久保留在相片里,她的青春、她的欢乐、她的爱也压缩在相片里。如今也结实获得了,友谊、爱情都触手可得。她想,她会永远为那一天欣喜着。

5

月兰平静地接受了刘振侵入自己的生活。一起吃饭、回宿舍,休息日去逛街,感觉还不赖。她感受到一种平静的幸福、家一般的幸福。

快到新年了,酒店也一日比一日繁忙。人手不够年底不好招人,只能让现有员工一人担任多个岗位,哪里需要就搭把手,中午的休息时间也严重压缩,大家每天下了班只想回到宿舍躺着好好休息。增加的工作量带来的不光只有忙碌,还有更多的绩效。三人商量着过年都不回去,过年加几天班多忙几天多赚点钱。年前的最后一个休息日三人也出门买了点年货和对联,刘振的家在本地,提前回家和家人团聚,于是月兰也买了刘振的一份,准备年后送给他。

过年前三天,郭红临时请假回家:“我爸妈说想我了,打电话来要我一定要回家过年。”

三人的友谊突然缺了一角,另外两个人都有点沉默。

“没事啦,”郭红边收拾东西边安慰好友:“年后我很快回来啦,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吃顿好的,把年夜饭补上。”

“等你回来记得带你那的特产来,”邓春先接上话,“多带点好吃的回来。”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们送你。”

“不用,我的行李不多,不耽误你们上班,”郭红摆摆手,笑嘻嘻看着月兰,“倒是你,等过完年回来希望能吃到你两喜糖。”

月兰红着脸反驳:“你还是在家里多吃几颗吧。”

郭红走后宿舍里一下安静了,原本拥挤的衣柜也空了许多。除夕夜当天工作结束早,不急着回家的员工可以留在店里一起吃顿年夜饭。经理拿了个大锅来煮火锅,辣油倒进去,香味一下就飘了出来。汤底咕噜咕噜冒着泡,热气升腾,在灯光下形成一团光晕,经理招呼着大家下菜:“感谢大家在除夕夜还坚守岗位,大家今天吃好喝好,接下来再辛苦几天,年后奖金发多多的!”

周围响起欢呼,每个人的脸颊在热气里映成红色,真有那么些喜庆氛围。

月兰第一次吃火锅,身体热腾腾的,心也跟着暖洋洋。结束后,一群人结伴往宿舍走,烟花在空中炸开,马上新的一年了。刘振和郭红现在在家吃完团圆饭了吗?她和邓春打算等两人回来后再去吃一次火锅,笑两个人被辣到嘶哈嘶哈的样子。

郭红没有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过了新年,忙完新年其他员工陆续返工,又接着忙完元宵、等终于空闲下来后,月兰才想起郭红已经回家半个多月了。

月兰找了经理,经理拖店里另一个老乡问,才知道郭红结婚了。

“她还回来吗?”

“这么久没回来也没请假,算无故旷工可以辞退了。”

月兰走到宿舍时发现门口有人在搬东西。原本放在郭红床位上的枕头被子被搬走了。酒店门口贴了新的招聘,没多久,空出来的床位和柜子又堆满了东西,新员工入职了。

6

酒店清闲了一个月,又到旺季了。经理看得见月兰的认真工作的态度和良好的完成情况,把加薪机会给了月兰。

已经开春了, 时不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沁着凉意。新的一年,月兰可以说是焕然一新了——买了崭新的衣服、床头放着刘振送的两个玩偶,持续使用面霜和护手霜,干裂的皮肤已经养好了一些。

一对小夫妻刚订婚,一家人来店里定酒席。那郭红呢,她还好吗,家庭和睦吗,结婚后过得幸福吗?

月兰幻想不出来,总觉得离自己还有很远。关于她们一代的婚姻生活与模板,她还不知晓、也并未经历。

见识过大城市的郭红、大大咧咧的郭红、爱开玩笑的郭红,会经营好自己的婚姻吧?

客人预定好了菜,笑吟吟往外走,那个女生走在最中间,一家人围着她。月兰挨着墙边、盯着脚尖往后厨走去。

谈话声砸到这扇虚掩的门上,再传到月兰耳朵里,声音嗡嗡的,听不清。门口的脚步犹豫了,月兰担心现在进去有些不合时宜,在这几秒踌躇间,下一道声音响起,这回听清楚了:

“是,我一个人在这边,才来一个月还没到呢。”

“呀,你才刚来没多久呀。我看你这个小姑娘很好,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容易的,跟着我好好干、好好表现,到时候我去你们经理王姐那里说声,让你快点加薪。诶,你知道月兰吧,去年来的,当时也是看她不容易,帮了帮她,前段时间她不就涨了点。”

“那先谢谢您了,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大厨们还没开火,白炽灯的光从门缝里劈出来,月兰站在门后,整个人被定住了,身影隐在黑暗中,她看清了空气中的尘埃,摇曳着,在旋转。

谈话还在继续,传到耳朵里又变成了嗡嗡声,月兰沉默地、安静地站着,盯着泄出来的那点白光。过了一会,直接走了进去。

话头止住了,廖大厨手握在新来的员工手臂上,脸上的热情的笑容断了,没有承接。那只油腻的手放了下来,有点牵强地把五官拉起:

“是月兰呐。”

刘振站在旁边,只是看着她,对她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刚刚也没听见他说话,也许已经对这样的对话习以为常。月兰没对他们的反应做出什么回应,惯例和要准备宴席的大厨们对好菜单,准备离开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又对新员工说:

“刚刚经理找你,一起过去吧。”

等走出一小段距离,对方才迟疑着开口:“经理找我什么事啊?”

“没有,只是把你叫出来,等下又要忙了。”

“诶,谢谢啊,感觉他怪怪的,有点过于热情了。本来想找个借口溜的,正好你来了。你都不知道,他切着肉呢,都没洗就直接挨我,油死了。我先去忙啦,拜拜~”

两个人站在过道拐角处,光线折了一下,将她们切开。月兰看见对方在光里的鲜活生动的脸,对着她吐了下舌头,然后转身快步离去了。月兰突然想起顾客对某个菜品的特殊要求,刚才对完菜单就直接出来了忘了说,正折返回去,却又在门口听见廖大厨的声音:

“那个月兰,你两谈多久了?”

“才几个月。”

“那你搞到手没有?”

油烟机启动了,刘振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沉默着。而后师傅挥勺——下菜了。月兰没听清刘振的回答,转身走了,去叫了一个别的员工传达。

厨余垃圾堆满了。下班前月兰和邓春小心翼翼把几箱绿色的垃圾箱移到路边,等着垃圾车来收走。小巷子里泛着一股陈旧的气味,混着垃圾桶里飘来的一丝泔水的臭。墙角的灯泡喑哑地亮着,两个人捂着鼻子站了一会,风开始刮了。邓春有点等不住了:“我进去等你。”

等收垃圾的车来的确不需要两个人,风把衣服上的热气刮走,寒意附在员工服上,一层一层渗透。月兰把手臂环着,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挨着墙,努力把自己缩小。

刘振和另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男人用手指搓着脸、眯起眼睛扫了一遍,目光停在月兰脸上,不怀好意对着刘振窃笑。月兰在后厨看见过他,不记得他的名字。

刘振也很意外会在这里碰见,看了下周围的垃圾箱,明白她为什么会站在这了,又把身上的黑色夹绒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应该披见衣服出来。”

“没想到外面这么冷。”外套上还有男人的体温,带着男人的体味,月兰没有拒绝。

“等会你先回去吧,我们去吃夜宵,衣服明天给我就行。”

两个人转过一道弯,斑驳的墙面一挡,看不见了。灯泡的光打在树上,月兰看着树叶旋转,叶片上泛着白光。风变小了,呜呜的声音一阵低过一阵,于是月兰清楚地听见水柱打在墙上、又溅在地上淅淅沥沥的声响。发觉他们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远离了,明明离得不近,还是依稀能闻见一点骚味。衣服的热量燃尽了,浑身的血液也彻底冷下来。

不太对,这不太对。但她想不明白,本应该不是这样——

“刘振,”月兰冲上前叫住了正在远离的两个人:“车马上就要来了,衣服还给你吧。”

 月兰发觉生活正在经历一场破碎,那些被营造的快乐日子正离她远去,撕开短暂的、美好的薄薄表象,更加真实的恶臭、残酷的平淡、意外的起伏跌宕才是血淋淋的现实。面对油光发亮的脸、布满汗渍的手和围绕鼻尖的尿骚味,她感觉自己走不掉了。尽管已经尽力避免了,但世界好像就是围绕这些展开的。总是在幻想什么呢?期盼这什么呢?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告诉自己,不要做梦了。

7

如今月兰能看到的是,每天早上她在这里,把绛红木漆栏杆擦得锃亮。

月兰手扶着栏杆,身体一寸一寸往下滑。十点到了,女人再次从门口走过,打着一把繁复古色碎花的伞。直到身影消失,月兰也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