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a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盯着窗外树叶上的纹路看了许久。她搬到这个窄小、潮湿的出租屋的缘由是这棵树，树对着这扇小小的玻璃窗。窗户不够牢固，每次平拉推开都小心翼翼，风一吹，窗户跟着哐哐响。但这没什么，难受的是卫生间下水道里经常飘来的臭味和爬进来的飞虫，怎么清理都清不干净，延绵不绝。上了一天的班精疲力尽清理完一平米卫生间的飞虫、躺在床上时，她想要是自己的精力也能和下水道里的飞虫一样就好了，不知疲倦地飞，前虫被胶带粘住、被杀虫剂熏死、被拖鞋踩扁，后虫依旧往光亮处飞、一鼓作气地往前飞。
于是窗外的绿色是她一天唯一的安慰。小学课文学到“我想成为一棵橡树”，像树一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任风霜、任雨打，好似什么难关都能度过。只需沉默地发芽、抽枝、生长，时间和世界在沉默中消融。
要说实在的也没那么复杂，五行缺木也说不定。
常青树一年四季都绿，不过目前小a也只见过夏季时的风景。晒了一整天的树叶子是蔫的，天逐渐暗下来，叶子才恢复一丝生机。树旁边有个路灯，明晃晃照着叶子，暗绿的叶片上泛着一层亮亮的白，风一吹，沙沙作响。不过小a在房间里是听不见这响声的，某天加班到十点才回家，站在树下意外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周遭不够安静，烧烤店夜间持续忙碌着，店里的人们举酒邀明月，一晌贪欢。小a站在树下，也一晌贪欢。站在树下和在房间里看见的树大不一样，此时她能看见树的创伤。深色剥落的树皮，干燥附满刻痕粘在树杆上。叶片干绿，缺乏水分无力地垂着。空中的灰尘飘扬，落在叶片上，在叶片的凹陷处积攒成深灰，遮挡住叶的脉络。
世界对于她来说太过喧闹了，每天都很繁忙。她觉得自己脑袋上有一根天线，别人指挥她向左转，她就必须往左。早上七点半起来匆匆忙忙洗漱、骑上电瓶车半小时到达公司上班，处理遗留的问题和消息，抽空上厕所，迅速吃完午饭刷会手机休息，下午继续工作，只有晚上回到家后看着窗户外的树，才有片刻喘息。每天都这样，天线不停地接收消息指挥她的生活，她无法停下，她无法停下。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的话。如果她生活在书里、生活在另一个位面的生物创作的作品中的话，她希望那位作者对笔下的所有人好一点，在主角happy ending的时候整个世界的人也能沾光。是的，就算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抱怨，小a也不会认为自己是主角。
她只是路人甲。希望有个好结局的路人甲。
一颗虫子掉落在窗台上。沿着夹缝慢慢往前爬、挤进房间。小a晚上回到家，发现一只绿色的虫子在床上爬，有一道长长的浅色拖尾。那是虫子的黏液。小a心里开始地震了，她感到一种坍塌。她就像一棵树一样，在喧闹的环境里试图慢慢成长，人们拉扯她的枝丫、儿童拽她的叶子，她不语，只慢慢生长。她没注意到虫子的啃食，从表皮开始侵蚀，进入内里，把她的心一点点啃噬。其实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她从没有什么自己的心灵岛屿。虫子把她的心啃噬地千疮百孔，今天终于支撑不住，从中心开始坍塌。她能听见虫子咀嚼的声音，咔嚓咔嚓，带着嘴里长长的黏液一起，把食物湿润、浸没，吞下，咔嚓、咔嚓。灰尘飞起来了，引发一场猛烈的咳嗽。小a用力地咳嗽，那力度就像是真的有一只虫子在心里，试图把虫子和坍塌的心一起咳出来。拖鞋登场，虫子死在床单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绿色扁尸体。尸体流出的黏液浸润了床单，咔嚓、咔嚓，小a依旧在听见虫子咀嚼的声音。
小a看着眼前电脑上的文档，excel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是蚂蚁在爬。小a滑动鼠标食指摁在左键上往下拉，一行行数字滚动，某格数字扭曲了，手一下没摁住，选择断了。眼前的文字越来越花，小a猛地一下站起去洗手间抹了把脸，水沿着脸往下滴，流到衣服上，长长的印。她又想起来了，那只虫。刚刚数字在电脑屏幕上滚动，滚着滚着出现一只虫的形状，头圆圆的，身子一左一右扭动。为什么忘不了呢？一只普通的、吓了她一跳、害她晚上忍着恶心努力搓洗床单的虫子而已。为什么会爬到床上来呢。为什么要在被子上留下恶心黏腻的液体。小a胸中出现一团怒火，她开始憎恨这只该死的虫子，尽管现在那只虫子已经死的透透了，尸体被粗粝的卫生纸包裹扔进黑色垃圾袋，垃圾袋扔进满是臭味的大垃圾箱，早上垃圾车来清理，拉去垃圾场处理，她想象那只干瘪虫子在锋利的连续的齿轮下被碎尸，永远无法复活。心情终于好些了，脸上的水干了，走出去继续坐在电脑前，拉那长串的数字。
小a眯了眯眼，用手挡了下对面高楼不偏不倚折射进眼睛的太阳光线，脚下移了移。没那么刺眼了，她才看清对楼玻璃上折射出一团橙红色的光。不止一块玻璃，朝西的整栋玻璃都在折射，落地窗被分割成一格一格的，照在玻璃上的太阳光线也是。小a某一瞬间很担心被分散在格子间的光线突然汇聚向她扑面而来。尽管小a上班这栋楼朝东，但早上依旧看不见太阳东升的情景。两栋楼间隔太密集，一过早上九点，坐在窗边的同事就把卷帘放下，只留脚边一点空隙。小a每天被长条白炽灯照着，桌上的绿植从被购买起就不在经受自然光线的照耀，它是否有被工业灯光欺骗、还在日夜不停做着光合作用？还是已经习惯了待在喧闹充满辐射明亮的办公室里，悠然接受了未来既定的、不再回头的路线？它会怪她吗？绿植不会说话，小a知道。
天边突然暗下来了。阴沉沉的。眼前一片灰色压了下来，小a还在路上。雨下的很快，从小到大只需要半分钟。路面上水什么时候会漫上来呢？
空中的雨雾起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蔓延。街边的彩色招牌如水渍般晕染开。对面拐进来一辆车，车灯开着，照亮前方每一朵溅起的水花。小a好像是第一次这么清楚看见，大滴的雨砸在地上、砸落成几十块再向四周分散开，真的和一朵花一样。于是全身湿透的瞬间，她想，这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淋湿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洗个澡，照样干干净净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好吧，虽然床上也不是那么舒服，床板很硬，买的便宜床垫也睡塌了。
小a感到一阵窃喜，还好现在是夏天。还好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