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床上荡漾的时候，扭头看见屋子里的金鱼。
鱼缸和鱼是在附近花鸟市场买的，卖家说他马上要搬走了，鱼便宜卖。于是她问，那鱼缸呢，老板转身，从角落杂物堆里掏出一个又脏又旧的鱼缸，说，这个送你。鱼是品种鱼，多好看，很划算的！
春红不记得他说的鱼的品种，默认观赏鱼称之为金鱼。她向前、脸几乎要贴着鱼缸，鱼的个头不大，鱼鳍泛着青色，摆着长长的红色鱼尾，水波轻柔。鱼缸上方夹着一盏灯，把每一块鱼鳞都照亮。
好吧，好吧，就它们了。
拿着鱼和鱼缸回到家，李安坐在床上抽烟。
烟缓缓上升，把黄色的灯泡笼罩起来。还怪有意境的，如果不是那么呛人的话。春红语文学的不好，背过的课文全都忘光了，最多憋个“袅袅炊烟”出来。
她分辨不出烟雾雨雾形状上的差别，都是雾。
春红把鱼缸放下，用力推开窗，用手狠狠扇了扇鼻尖萦绕的烟味。
对不起，是我的错。李安掐了烟，走到她身后将她围住。
她把手臂抽出来，环着李安的手臂。李安手背的血管明显，藤蔓般向上攀岩成青色，凸起在皮肤上，血液在管道里交错、汇聚、分开，泊泊流动。她喜欢这样鲜活，用针扎一下，红色就生动涌出。
春红忘了那次因为什么事情吵架，总归会吵一吵。李安总是先低头的那一个，也总是在她的背后，将她圈住。尽管不知道他是为哪件事而说对不起。
但如今他的脸又近在眼前了。李安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用手指把她的脸扳过来、转正，拿嘴过来亲她，又试图挤进她的嘴里。
不要。春红紧闭着嘴，把脸转向另一边，对着墙。她讨厌李安嘴里的烟味。
其实李安没有什么烟瘾，可朋友们都在抽。烟是一种时尚单品，约出来一起玩，不来一根就不合群似的。大家都一个样，呸！就你在这装什么清高。
但黄色的确在口腔里沉淀堆积，浓重的烟熏把牙缝染黑，春红总在担心有一天黑色会蔓延进她的嘴里。
李安没说话，换了个姿势加大力度。
春红又觉得自己是鱼了，尽管现在看不见它们，但也许保持相同频率游荡着，一下、又一下，床是她的海洋，身下都是水流，摇起红色的尾部。
一下、又一下。
摇晃停止了。春红睁开眼，看见鱼的眼睛正看着她，隔着玻璃。鱼眼看见的世界是平整的三维世界吗，还是如放大镜般扭曲扩展的圆型视野？
房间里亮起了一点火星，李安拉开一半窗帘，向窗外吐着烟圈。他说这是事后烟，完事之后来一根，快活似神仙。
春红知道他在表演什么。一根事后烟，展现成熟男人的责任与忧愁，试图将两者叠加在一起散发睿智与魅力。男人在此刻总在表演聪慧、能开始思考宇宙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不管是读完小学还是读完了大学，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个大儒。
但是没关系。爱可以，恨她也行。撒谎也可以，她允许他虚伪。只要他对她展现真实。
烟圈向外飘散，春红躺在床上看他。李安侧身站着，前胸被光照的发白，光照在他垂下的手臂上，在地上打了一道折子。而后转了个方向，背隐在黑暗里，脖子向前伸，脸被窗帘挡住。
春红看着他的脊背。她和李安面对面时，手从尾椎骨的小窝开始细细往上摸，一节一节，一高一低，一凸一凹，弯折的脊背像一只虾。不是活生生的虾，是经过热水或油炸煮的通红的虾。
她很喜欢吃，尤其是清蒸的，沾一沾酱油，就很鲜美。
“李安。”
一根烟正好抽完了，他把整扇窗户拉开，给屋子散味儿。李安开始在她眼前转圈了。捡起地上的纸团扔进垃圾桶、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开始拖地。李安总是会在混乱之后把屋子收拾收拾地有条有理。他不会允许生活持续乱下去。
春红并不是在谈之前发现他这品质。不，不能这样形容，如果收拾屋子值得夸赞的话，妈妈就会变成上帝。但妈妈目前还只是妈妈。
每个人有他们不同的生活节奏。而春红的生活节奏是等待。
春红并不觉得自己爱他，她也不够清楚什么是爱。鱼离开水会死，人离开空气会死。也就是说，爱从来不是必需品。无所谓，她想。只有拥有一切的人才会说需要爱。她只要现在，或者说近几十年不会死就好了。
她还没活够。
春红盯着鱼、盯着那折光、盯着灰暗的天花板发呆时，房间又干净如初了。所有物品都到了它们该到的地方。这是等待的魔力。
嘭的一声，李安出门了。所有的一切都寂静下来，突然的安静让春红有些耳鸣。洗衣机怎么不响了？噢衣服已经晾起挂在栏杆上了。
李安还会回来吗？
春红不敢确定。桌面上没有东西，烟盒是抽完扔了还是带走了呢。无所谓，李安又不是空气。政治是她学的最好的一门课，她相信人的主观能动性，可以哭，可以笑，可以留下，可以离开。只要你想，只要行动。包括她，包括李安。春红擅长等待，并且不夹杂任何希望。她接受任何一种结果，没有好坏之分。
钥匙转动，门又打开了。李安回来了，手上还拿着楼下饭店里打包了两份晚饭。
于是无规则的声音又开始了，震动着春红的耳膜。窗帘完全拉开了，在边上绑了一个活结。时间还很早，不到六点，天色很亮，没有阳光。春红下床了，坐在桌前，捻起一点鱼食撒进鱼缸里。
鱼全都游动了。
李安把包装盒打开，食物是温热的。又把筷子递到她手里。春红张开嘴，吃下眼前的食物。咀嚼的时候嘴巴一动一动的。鱼也是，努力摆着长尾，张开嘴，将眼前的鱼食包裹进嘴里，一合一开，再去寻找下一个。
“李安。”
春红突然喊他，他没回应，只是抬起头用眼睛看她。
“还好有你在。”